清代桐城姚莹(1785-1853),字石甫,一字明叔,晚号展和、幸翁,师事从祖姚鼐,与梅曾亮、管同、方东树并称为“姚门四杰”,工诗,文章善陈时事利害。第一次鸦片战争时任台湾兵备道,坚持抗英,战功显赫,南京条约签订后,被诬下刑部狱,不久后降为同知知州衔被贬四川补用,继之又罚以藏差。分别于道光二十四年(1844年)、道光二十五年(1845年)先后两次取道打箭炉入藏处理乍雅两呼图克图相争之事,“两次奉使,往返万里,冰山雪窖中,崎岖备至,处之恬如,途中诵读,吟咏不辍。”[1]期间以随行杂记的方式留存诗歌84首,收录于《后湘续集》中。其诗在桐城文脉中展现了与众不同的一面,在姚莹众多作品中独树一帜,堪称一绝。
一、《后湘续集》概况
姚莹于道光二十八年(1848年)二月卸蓬州知州事后回归桐城故里,始着手生平各类文集编撰。《后湘续集》(七卷)约编成于道光二十九年(1849年)十月,将好友张际亮于道光二十三年所写序置于卷首。《后湘续集》共存诗328首,录载了姚莹受诬离开台湾至书成期间的诗歌,时间跨度约为道光二十三年(1843年)正月至道光二十九年(1849年),其中两次入藏所作诗歌主要集中在卷三、卷四。姚莹一生所撰诗歌逾千首,分别收录于《后湘诗集》(九卷)、《后湘二集》(五卷)、《后湘续集》(七卷),后姚莹将其诗文汇编成《中复堂全集》,道光庚戌年(1850年)刻于金陵。咸丰二年(1853年)十二月姚莹病逝后不久,太平军攻占桐城,书版被毁。此后,次子姚濬昌于同治六年(1867年)将姚莹生前所撰诗文、奏稿、杂著等凡十五种汇而成编,为《中复堂全集》,共计九十八卷(含附录,不含年谱)。
姚莹从成都往返康藏期间,将沿途所见所闻撰成一部笔记本游记,名之《康輶纪行》,其《自叙》中将该书内容分为六类,其六即“沿途感触杂譔诗文,或得之佛寺碉楼,或得之雪桥冰岭。”[2]1其中对随行创作诗歌进行了录载,但所载与《后湘续集》有一定差异。其中,《吊韩昭》一首《康輶纪行》中有而《后湘续集》未收录,《雪中口占》、《道光乙巳二月五日展少陵先生及放翁之祀于草堂有感》、《成之和吴春帆韵见示颇切归思依韵奉答》(二首)、《蕃男女踏歌诗》、《将至中渡麻格宗道中》、《还度飞越岭大雪》、《二月十八日行自化林坪以东,沿途桃李盛开》、《还成都寓舍》等9首收录于《后湘续集》第四卷,而《康輶纪行》中无。除个别文字传抄讹误外,究其原因,大致有二:
一是文稿整理时间不同导致遗漏。姚莹奉使乍雅在道光甲辰年末至丙午年初,即诗作记录于1844年至1846年年间,为随行札记,而姚莹整理《康輶纪行》时大致在两年之后。根据叶棠为《康輶纪行》所作的跋语云:“戊申夏,退还龙眠,重加缮写,厘为十六卷;列图于卷末,命余绘成;复出全部,命余校正讹误,并属作记。”[2]521“戊申夏”即在道光二十八年(1848年)夏,姚莹辞官返回桐城故里后方着手加以整理,《康輶纪行》约成书于道光二十年(1848年),而《后湘续集》成书于道光二十九年(1849年)十月。姚莹也曾自嘲“晚岁健忘,不能无纪也。然皆逐日杂记,本非著书,故卷帙粗分,更不区其门类。既以日久,所积遂多,有一事前后互见者,有一类前后纪载不同者,殊不便检寻。”[2]1对于六十余岁的老者而言,在誊录整理的过程中,又重分卷帙,遗漏在所难免。
二是前后整理者不同致使信息不对称。姚莹于咸丰二年(1853年)十二月病逝,不久太平军攻占桐城,曾作为镇压太平军的官员,其自编的《中复堂全集》书版被毁,后其子浚昌委托姚莹内侄方复恒校对和绘图,于同治六年(1867年)重刊,《康輶纪行》在此次重刊之列。但目前我们看到的同治六年姚浚昌安福县署刊本中唯独将《后湘续集》标为“嗣出”,并未与《中复堂全集》一同刊出,应为后续补刊,其整理与校对则另有其人。今之所见《后湘诗集·序》署名鄱阳陈方海作,姚莹另一本著名的边疆史地作品《识小录》即是委托其代为编校的。书版被毁之后可能出现部分的缺失,不同整理者掌握信息不对称,致使诗篇出现差异。
二、《后湘续集》“入藏诗”具有重要史料价值
姚莹将两次奉使入藏所见所闻撰为《康輶纪行》十六卷,在舆地考据的同时,也以实录的笔法记载了大量藏地的民风民俗和逸闻轶事,其诗作为重要的佐证,发挥着以诗证史、以诗补史的功能。《康輶纪行·卷四·蕃人礼佛》条,对藏地百姓礼佛的风俗、喇嘛念经进行了描述,反映了藏地百姓对喇嘛教的崇奉,其《左担道》诗云:“赦手人如堵,涂酥曝作医。天中冰雪岭,屋角鬼神旗。”言敬信大喇嘛与胡图克图(活佛),对其顶礼膜拜,认为喇嘛手摩其顶可消灾驱邪,赐予吉祥,生病时不知服药,而以牛羊酥乳油涂体,在烈日中暴晒,蕃僧施以咒语即可除病;诗中还对藏地特有的风马旗进行了描述,言藏中人家多在房屋之四角插竿悬挂书写有符咒的风马旗以敬鬼神。《康輶纪行》中也记载了藏地的饮食习俗,如卷二《青稞糌粑》条载:“蕃地多寒瘠,不宜五谷,惟赖青稞,亦麦之类也。山谷稍平则种之,熟时刈归,于屋上击取其实,如中土之打麦者,以无地可场,而屋皆平顶,故以为场矣。尝宿蛮寨中,见小蕃女四五打青稞于屋上,群歌相和,与相杵无异。打毕舂之,炒熟磨粉贮之,男妇行,皆以二三升自随。复携酥油成块,及茶叶少许,佩一木碗,饥则熬茶,取青稞粉,以酥油茶调拌,手揝而食之,谓之糌粑。”[2]57记载了藏地种植青稞、打青稞、磨青稞粉、食糌粑的饮食习惯。姚莹的《赠渔童》《蕃酒鸦头》等诗也作了反映,《赠渔童》作于驻察木多处理两胡图克图纠纷时,诗云:“两三土屋傍河干,十五儿童解钓竿。卖去素鳞欢阿母,糌粑几日足朝餐。”诗中记载了藏地人民以糌粑为主食,不食鱼腥,故鲜有卖鱼者的习俗。《蕃酒鸦头》篇中,载诗两首,其《蕃酒诗》对藏地酿青稞酒的风俗作了记载,“曾闻九醖自宜城,留得微酸亦有情。绝域逢人休道恶,须知薄醉胜清明。”而《鸦头诗》则对察木多地区酒家以蕃女“冲房”的习俗作了记载。“鸦头三十曳氍毹,解唱夷歌不见夫。佛子健儿同一醉,不知何以舞巴渝。”卖酒的蕃女穿着粗毛织成的氍毹,唱着藏族的歌谣,三十仍无夫,喇嘛与戍卒杂聚在酒家一起饮酒买醉。《后湘续集》(卷四)载:“蕃女多无夫,父母不问,听自为生,与妓无异。不知妆饰,衣氍毹,栉发洗面而已。察木多酒家数十,皆以蕃女当炉,谓之冲房,冲读如铳。戍兵、剌麻杂遝歌饮其中,秽陋可悯,女无少长,皆曰鸦头,似汉人教之也。”[3]此类诗歌是对丰富多彩的藏文化的诗意表达。
同时,其诗还反映了藏地民生民瘼,给予了对藏地贫苦百姓的同情,对他们生产生活给予了关注。如在《阿娘坝晓发》一诗中,受同行仆从的感染,“蕃儿嬉笑红日煖,负戴踏冰行且歌。”思考着应该怎样治理藏地淳朴的百姓,对过度迷信喇嘛教给予了批评,发出“孔孟不到政教缺,慈悲导化烦维摩”的感慨,希望能发挥孔孟之道与佛教的优势治理边疆。其《乌拉行》诗云:“蕃儿蛮户畜牛马,刍豆无须惟放野。冬十一月草根枯,牛瘦马羸脊如瓦。土官连日下令符,十头百头供使者。使者王程逾数千,糌粑难厌盘蔬寡。备载糇粮赢半岁,橐装毡裹谁能舍。天寒山高冰雪坚,百步十蹶蹄踠扯。鞭箠横乱噤无声,谁怜倒毙阴厓下。我谓蕃儿行且休,停车三日吾宽假。艰难聊作乌拉行,牛乎马乎泪盈把。”以史传笔法记载藏地乌拉的苦难遭遇与艰辛生活,叙写了藏地贫苦百姓所遭受的沉重徭役和残酷剥削。
三、《后湘续集》“入藏诗”的文学价值
姚莹沿途随行创作的84首诗歌,贯穿于两次入藏行程始终,几乎每行一处,皆有吟咏,律诗、绝句、古风兼而有之,五言、七言、杂言兼而有之。
其诗状写川藏沿途奇绝险峻的自然风光,浑灏壮美,展现了迥异于中原的藏地图景。至小关山,有“严霜草冻石棱顽,峻岭云横雪树斑”的奇景;至大相岭作《题丞相岭庙壁》,有“参差林礀挂冰条,岭日晴烘积雪消”之冬日晴阳;至飞越岭,有“天心不隔华夷界,地险何须虎豹关。霁雪冻含云黯黯,阴崖愁见日闲闲”之险峻与阴霾;至泸定桥,有“俄水真如激矢行,砰訇终古不平鸣。九龙铁绠腾空势,万马洪流动地声”的震撼;临近打箭炉,作七言绝句《头道水》:“苍藤万仞两绝壁,瀑布一帘杳霭间。走雪飞花三十里,始知银汉在深山。”峭壁之高耸险峻,苍藤缠绕更显山势之险要,如白练垂挂的瀑布,在云雾中若隐若现,飞溅的水花如飘雪纷飞,又如天上银河,既写出山势之险,又描绘了深山瀑布的壮阔气势,作者揽物抒怀,描绘了一个神奇的充满了异域色彩的审美世界。
有的诗歌深刻反映了入藏道路的艰险,倾吐诗人一路艰辛。《自折多山至提茹道中》诗云:“坚冰乱石两嵯峨,臬兀肩舆任侧颇。树短赤茎无绿叶,山高白雪混银河。蛮荒竟日人烟断,野宿饮茶马粪多。千里裹粮驺仆众,乌拉辛苦莫轻呵。”叙写行至提茹时,行走在山势高峻的一片坚冰乱石之中,所乘坐的轿子飘摇不安,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芜和混入天际的皑皑白雪,此地荒山野岭,寥无人烟,只能以马粪作燃料熬茶小憩。自己带领着众多的仆从,携带着干粮,不远千里来到此地,乌拉辛苦备至,不忍心呵斥责骂他们。在《康輶纪行》中,姚莹描述了行至提茹时的场景“一路荒山漫坡,行乱石中,坚冰铿然有声。”[2]25《后湘续集》(卷四)载:“乍雅西北昂剌山积雪甚厚,一望无际,险峻异常,人马数蹶,作《雪山行》。”诗中有云:“夏至已过生一阴,雪山雪甚愁人心。崔嵬高下浑莫辨,神摇目眩谁则禁。”诗人一路西行,高山连绵,映入眼帘的是翻不尽的雪山,脚下是万丈深渊,在阳光照耀下令人心神不定,眼花缭乱。“马蹄数蹶骨欲折,十人九仆还呻吟。”人马儿屡次跌倒,脚骨骨折,痛苦不堪,足见道路艰险异常。
姚莹在入藏途中还创作了大量缅怀历史人物、评论历史事件的诗歌,借史咏怀,抒发了诗人的忠义与爱国热忱。临行前,友人在成都与诗人饯行,姚莹作《答陈息凡明府》七律酬答:“怪底瑶华惊老眼,相逢鹦鹉托深杯。文章有道宁憎命,山水多情未尽才。万里星轺邛筱近,五更边月帐牙开。康居秃发君休问,雪岭冰天一骑来。”抒写了诗人将要前往被视为蛮荒、苦寒的藏地,万里赴命,诗歌写得苍凉悲寂,颇有烈士暮年之慨。至大相岭丞相祠,谒祠后题一律于壁,其中有“千载英灵丞相节,一官落拓野田匏。重承明诏临荒服,敢惜微躯使不毛。”表达了对诸葛孔明深入不毛,为国鞠躬尽瘁的敬佩之情,表示愿意仿效武侯的气节,来此荒远之地为君分忧。《剌麻寺楼诗》(其二)写在寓居理塘喇嘛寺时,楼室狭小如同囚牢,每日闻着用以烧茶做饭的牛粪马粪的味道十分难受,且停留时间达二十余日,诗人心急如焚,写到“丈室经旬似系囚,炊烟粪味几时休?无端却忆文丞相,燕市三年一小楼。”忽然想起了南宋著名民族英雄和爱国诗人文天祥,曾押至元大都,囚禁三年有余,以此表达对忠臣志士的仰慕之情。其《出关》诗云:“早年夭梦出阳关,投老西行过雪山。佛国戍屯劳岁币,蕃僧师弟弄刀环。重臣持节多边计,上相陈辞悦圣颜。奉使但期无辱命,白头敢望玷朝班?”表明虽年迈来此蛮荒之地,且世事艰难,但自己持节安边,当以国家重任为务,不计个人名利,但求能不辱使命的志向。
姚莹的“入藏诗”,吟咏藏地山水风物,忧时悯民者有之,抒官宦沉浮者有之,诗作情真意切,清新质朴,风骨遒劲,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特征,在其各类诗作中占据着独特的位置。在桐城众多大家之中,姚莹是诗歌创作数量较多者之一,且诗文兼长,有学者认为“诗文本一体,文学观念渗透到诗歌理念中,使得姚莹的诗歌创作呈现出新的时代特色,感时事之艰,论人才之得失,析事物之理,体现了其对社会现实的关注。”[4]这84首诗,不仅在于对两次深入康藏之地这段历史的诗意呈现,也是姚莹诗歌创作主张的真实体现。早在道光四年(1824年),四十岁的姚莹在《孔蘅浦诗序》中就提出了诗歌抒发真性情,有感而发的主张,“诗为六艺之一,动乎性情,发乎声音,畅乎言辞,中乎节奏。其始也必有所感,感于情者深厚,然后托于辞者婉挚,使人读之不觉其何以油然兴观群怨。”[5]认为古诗之所以跨越千年仍能打动读者就在于“动乎真情,发乎声音”,具有深厚的情感,这是优秀诗歌的基础。姚莹强调真情对诗歌创作的重要影响。《后湘诗集》卷三有《谣变并序》,姚莹在引用《尚书》、《礼记》的话语后指出,“乐则笑,哀则号,悲则泣,忧则叹,怨则吁,情之所动,声发随之,不必有言,闻者心感。”[5]486~487进一步说明真情对诗歌的重要性。因此,姚莹绝不作无病呻吟,不矫揉造作,其笔下描绘的藏地奇特壮丽的风光、远赴察木多往返数千里的艰险、康藏地区独特的民族风情等等,无不浇灌着诗人以诗明志的豪情,读之令人动容。